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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章:尚余截竹为竿手 可有临渊结网心

韦小宝在天地会的所作所为,康熙无不备知底细,连得天地会中的暗语切口,也能背诵

如流,但韦小宝偷盗四十二章经,在神龙教任白龙使等情,康熙却全然不知。韦小宝仔细想

来,定是天地会中出了奸细,而且这人必是自己十分亲密之人。但青木堂这些老朋友个个赤

胆忠心,义气深重,决计不会去做奸细,出卖朋友。因此他心中虽然一直存了老大一个疑

团,却没半点端倪可寻,只觉此事十分古怪、难以索解而已。

此刻风际中这么一说,韦小宝蓦然省悟,心道:“我真该死,怎么会想不到此人身上。

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轰伯爵府,天地会众人之中,就只他一个不在王府里。这事已明白不过,

在伯爵府里的,决不会是奸细,否则大炮轰去,有谁逃得性命?只因他事先已经得悉因此先

行避开。唉我真是大傻瓜一个,他此刻倘若不说我还不是蒙在鼓里。”

风际中沉默寡言,模样老实之极,武功虽高,举止却和一个呆头木脑的乡下佬一般。韦

小宝偶尔猜测这奸细是谁,只想到口齿灵便、市侩一般的钱老本;举止轻捷、精明乖巧的徐

天川;办事周到、能干练达的高彦超;脾气暴躁、好酒贪杯的玄贞道人,连对见多识广、豪

爽慷慨的樊纲,以及近年来衰老体弱的李力世、说话尖酸刻薄的祁清彪,也都是曾猜疑过,

就是对这个半点不象奸细的风际中,从来不曾有过疑心。

突然又想:“那时候双儿也不在伯爵府,难道她……她也是奸细,也对不住我吗?”想

到此节,不由得心中一酸,但随即明白:“双儿是风际中故意带出去的。他知道这小丫头是

我的命根子,倘若轰死了她,此后事情拆穿,我定会恨他一世。他不过是皇上所派的一个奸

细,暗中通报些消息而已,天地会一灭,皇上便用他不着。我如在皇上面前跟他为难,他就

抵挡不住,因此不敢当真得罪了我。”

这些推想说来话长,但在当时韦小宝心中,只灵机一闪之间,便即明白,说道:“风大

哥,多谢你把双儿带出伯爵府,免得大炮轰死了她。”

风际中“啊”的一声,登时脸色大变,退后两步,手按刀柄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韦

小宝笑道:“你我心照不宣,皇上早就什么都是我说了。”风际中知道皇帝对他甚是宠爱,

此言自必不假,问道:“那你为什么不遵圣旨?”这一句话一问,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。

韦小宝微笑道:“风大哥,那你何必明知故问?这叫做忠义不能两全。皇上待我,那是

没得说的了,果真是皇恩浩荡,可是师父待我也不错啊。现下师父已经死了,我还没有什么

顾虑。就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赦我的死罪。”

风际中道:“眼下便有个将功赎罪的良机,刚才我说皇上决意要除去三个眼中钉,除了

吴三桂、陈近南之外,第三个便是盘踞台湾的郑经。咱们把郑经的儿子拿了,解去北京,说

不定便可逼得郑经归降。皇上这一欢喜,韦都统,你便有天大的死罪,皇上也都赦免了。”

他对韦小宝既不再隐瞒,口中也便改了称呼,叫他为“韦都统”,对总舵主也直斥其名。

韦小宝心下恼怒:“你这没义气的奸贼,居然敢叫我师父的名字。”但想到能和康熙言

归于好,却也当真开心,做不做官,那也罢了,时时能和小皇帝谈谈讲讲,实有无穷乐趣。

风际中又道:“韦都统,咱们回到北京,仍然不可揭穿了。天地会的那些人得知陈近南

死了,多半会推举你做总舵主。你义气深重,甘心抛却荣华富贵,伯爵不做,都是统不做,

只为了这件事,那一个不佩服韦都统的英雄豪气?”

韦小宝大是得意,问道:“大家当真这么说?你这可不是骗人?”风际中忙道:“不,

不……卑职决计不敢欺骗都统大人。”韦小宝心说:“他自称卑职,不知做的什么官?”虽

然好奇,却不敢问,一问便露出了马脚,“皇上早就什么都跟我说了”这话就不对了,转念

又想:“却不妨问他升了什么官。”微笑道:“你立了这场大功,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,现

下是什么官儿了?”风际中道:“皇上恩典,赏了卑职当都是司。”

韦小宝心想:“原来是个芝麻绿豆小官,跟老子可差着奶奶的十七廿八级。”清朝官

制,伯爵是超品大官,骁骑营都统是从一品。汉人绿营武官最高的提督是从一品,总兵正二

品,此下是副将、参将、游击,才轮到都司。但瞧风际中的模样,脸上虽然仍是一副老实之

极的神气,眼光中已露出得意之色,便拱手笑道:“恭喜,恭喜。这是皇上亲手提拔的,与

众不同。”

风际中请了一个安,道:“今日还仗大人多多栽培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咱们是自己人,

那有什么说的?给皇上办事,你本事大过我啊。”风际中道:“卑职那及大人的万一?回大

人:皇上吩咐卑职,若是见到大人,无论如何要大人回京,不可抗命违旨。卑职听皇上的口

气,对大人着实看重,可说是十分想念。这番立了大功,将台湾郑逆的儿子逮去北京,皇上

一欢喜,定然又会升大人的官。”

韦小宝心想:“我一直当你是老实人,原来这么会打官腔。”

风际中又道:“大人当上了天地会总舵主,将十八省各堂香主、各处重要头目通统调在

一起,说是为陈近南开丧,那时候一网打尽,教这些图谋不轨、大逆不道的反贼一个都逃不

了。这场大功劳,可比当日炮轰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了。大人你想,当日你如遵旨杀了陈近

南、李力世这一干人,天地会的反贼各省都有,杀了一个总舵主,又会立一个总舵主,总是

杀不干净。只有大人自己当了总舵主,那才能斩草除根,永远绝了皇上的心腹大患。”

这一番言语,只听得韦小宝背上出了一身冷汗,暗想:“这条毒计果然厉害之极,料想

你自己也未必想得出,十九是小皇帝的计策。我回去北京,小皇帝多半会赦免我的大罪,可

是定要我去扑灭天地会。这一番他定有对我的妙法,再也逃不出他手掌心了。”越想越寒

心:“小皇帝要我投降,要打我屁股,那都不打紧,但逼我去做天地会的总舵主,将所有兄

弟一古脑儿杀了,这件事可万万干不得。这件事一做,普天下好汉个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,

死了之后也见不得师父。这里的大妞儿、小妞儿们,都是要打从心底里瞧不起。就算旁人不

理会,韦小宝良心虽然不多,总还有这么一丁点儿。”

他向风际中瞧了一眼,口中“哦哦”连声,心想:“我如不答应,我立时便跟我翻脸。

动起手来,我们这许多人打他一个,未必便输了。只是这厮武功挺高,我这些大妞儿、小妞

儿要是给他杀了一两个,那可乖乖不得了。咱们不妨再来玩一下‘含沙射影’。”沉吟道:

“去见皇上,我倒也是很高兴,只不过……只不过要杀了天地会这许多弟兄,未免太也不讲

义气,不够朋友,可得好好的商量商量。”

风际中道:“大人说得是。可是常言道得好:量小非君子,无毒不丈夫。”

韦小宝道:“对,对!无毒不丈夫……咦,啊哟,怎么郑克爽(应为土爽)这小子逃走

了?”

风际中吃了一惊,回头去瞧。韦小宝胸口对准了他,伸手正要去按毒针的机括,却见双

儿抢上前来,叫道:“相公,什么事?”

原来她见二人说之不休,一直关心,早在慢慢走近,忽听得韦小宝惊呼“啊哟”,当即

纵身而前。韦小宝这‘含沙射影’一射出,风际中固然打中,却也势必波及双儿,这时手指

已经碰到了机括,可就不敢按下去。

风际中一转头间,见郑克爽和冯锡范兀自站在岸边,并无动静,立知不妙,身子一矮,

反手已抓住了双儿,将她挡在自己身前。以双儿的武功,风际中本来未必一抓便中,只是突

然出手,双儿全无提防,当下给他抓中了手腕脉门,上身酸麻,登时动弹不得。风际中沉声

道:“韦大人,请你举起手来。”

偷袭的良机既失,双儿又被制住,韦小宝登落下风,便笑嘻嘻的道:“风大哥,你开什

么玩笑?”

风际中道:“韦大人这门无影无踪的暗器太过厉害,请你举起双手,否则的话,卑职只

好得罪了。”说着推着双儿向前,自己躲在她身后,教韦小宝发不得暗器。

苏荃、方怡、阿珂、曾柔等见这边起了变故,纷纷奔来。风际中心想:“这小子心爱这

小丫头,不敢动手,那些女人却不会爱惜她的性命。她们只爱这小子。”左手从腰间拔出钢

刀,手臂一长,刀尖指在韦小宝的喉头,喝道:“大家不许过来!”

苏荃等见韦小宝身处险境,当即停步,人人都是是又焦急,又奇怪,这风际中明明是韦

小宝的朋友,刚才还并肩抗敌,怎么在一转眼间,一言不合,便动起手来?料想定是韦小宝

要放郑克爽,风际中却要杀了他为陈近南报仇。

刀尖抵喉,韦小宝微微向后一仰,风际中刀尖跟着前推,喝道:“韦大人,请你别动,

钢刀不长眼睛,得罪莫怪,还是举起手来罢。”韦小宝无奈,双手慢慢举起,笑道:“风大

哥,你想升大官,发大财,还是对我客气一点好。”

风际中道:“升官发财固然重要,第一步还得保全性命。”突然身子微侧,抢到韦小宝

身后,伸手从他靴桶中拔出匕首,指住他后心,说道:“韦大人,你这把匕首锋利得很,卑

职曾见你使过几次。”

韦小宝只有苦笑,但觉背心上微痛,知道匕首剑尖已刺破了外衣,虽然穿着护身宝衣,

却挡不住这柄宝剑。风际中喝道:“你们大家都是转过身去,抛下兵刃。”

苏荃等见此情势,只得依言转身,抛下兵器。风际中尚有六名天地会兄弟站在一旁,向

着他们叫道:“大家都过来,我有话说。”那六人不明所以,走了过来。

风际中右肘一抬,拍的一声,手肘肘尖撞正韦小宝背心‘大椎穴’,左手钢刀挥出,擦

擦、拍拍、啊啊、哎唷几下声响,六名天地会兄弟已尽数中刀毙命。他在顷刻间连砍六人,

每一刀分别砍中了一人要害。出刀之快,砍杀之狠,实是罕见。苏荃等听得惨呼之声,一齐

回过身来,眼见六人尸横就地,或头、或颈、或胸、或背、或腰、或胁,伤口中都是鲜血泉

涌,众女无不惊呼失声,脸无人色。

原来风际中眼见已然破面,动起手来,自己只孤身一人,因此上抢先杀了这六名天地会

兄弟,一来立威镇慑,好教韦小宝及众女不敢反抗;二来也是少了六个敌人。这么一来,对

方人数虽多,却只剩下一个少年,七个女子。他左手长刀回过,又架在韦小宝颈中,说道:

“韦大人,咱们下船罢。”他想只须将韦小宝和郑克爽二人擒去呈献皇上,便是立了奇功。

这七个女人还是留在岛上,以免到得船中多生他患,自己手下留情,不杀七女,那也是预留

地步,免得和韦小宝结怨太深。皇上日后对这少年如何处置那是谁也料想不到之事。

众女见韦小宝受他挟制,都是心惊胆战,不知如何是好。建宁公主却大声怒骂:“你是

什么东西,胆敢如此无理?快快抛下刀子!”风际中哼了一声,并不理会。他曾随同韦小宝

护送她去云南就婚,识得公主,不敢出言挺撞。

公主见他不睬,更是大怒,世上除了太后、皇帝、韦小宝、苏荃四人之外,她是谁也不

放在眼内,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单刀,纵身而前,向风际中当头劈落。

风际中侧身避过。公主呼呼连劈三刀,风际中左右避让。倘若换作别个女子,他早已飞

腿将她踢倒。但提刀来砍的是皇帝御妹、金枝玉叶的公主,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升官、报

效皇家,如何敢得罪了公主?当下只是闪避。公主骂道:“你这臭王八蛋奴才,站着不许

动!我要砍你的脑袋,怎么你这臭头转来转去,老是教我砍不中?我跟皇帝哥哥去说,把你

千刀万剐!”风际中大吃一惊,心想这女人说得出,做得到,她跟皇帝是兄妹之亲,自己只

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,怎斗得过公主?可是要听她吩咐,将自己的臭头稳摆不动,让殿下万

金之体的贵手提刀来砍,似乎总是有些难以奉命。

公主口中乱骂,钢刀左一刀、右一刀的不住砍削。风际中身子微侧略斜,轻轻易易的就

避过了,虽然每一刀相差不过数寸,却始终砍他不着。公主焦躁起来,横过钢刀,拦腰挥

去。风际中叫道:“小心!”纵身跃起,眼见她这一刀收势不住,砍向韦小宝的肩头,他身

在半空,左脚踹出,将韦小宝踹翻在地,同时借势跃出丈余。

双儿向前一扑,将韦小宝抱起,飞步奔开。

风际中大惊,提刀赶来。双儿武功了得,毕竟力弱,她比韦小宝还矮了半个头,横抱着

他只奔出数丈,风际中已然追近。韦小宝背心穴道被封,四肢不听使唤,只道:“放下我,

让我放暗器。”可是风际中来得好快,双儿要将韦小宝放下,让他发射‘含沙射影’暗器,

其势已然不及,危急之中,奋力将他身子抛了出去。

风际中大喜,抢过去伸手欲接,忽听得背后嗒的一声轻响,似是火刀、火石相撞,跟着

砰的一声巨响,他身子飞了起来,摔倒在地,扭了几下,就此不动了。

韦小宝倒在沙滩上,倒未受伤,一时挣扎着爬不起身,但见双儿身前一团烟雾,手里握

着一根短铳火枪,正是当年吴六奇和她结义为兄妹之时送给她的礼物。那是罗刹国的精制火

器,实是厉害无比。风际中虽然卓绝,这血肉之躯却也经受不起。

双儿自己也吓得呆了,这火枪一轰,只震得她手臂酸麻,手一抖,短枪掉在地下。

韦小宝惟恐风际中还没有死,抢上几步,胸口对准了他,按动腰间机括,一丛钢针射将

出去,尽数钉在他身上。但风际中毫不动弹,火枪一轰,早已死得透了。

众女齐声欢呼,拥将过来。七个女人再加上一个韦小宝,当真是七张八嘴,不折不扣,

你一言我一语,纷纷询问原由。韦小宝简略说了。

双儿和风际中相处甚久,一路上他诚厚质朴,对自己礼数周到,实是个极本分的老好

人,那知城府如此之深,越想越害怕。她转身拾起短枪,突然之间,明白了当年吴六奇与自

己义结兄妹的深意:这位武林奇人盼望韦小宝日后娶自己为妻,不过自己乃是丫环,身份不

配,作了天地会红旗香主的义妹之后,便大可嫁得天地会青木堂主了。她念及这位义兄的好

意,又见人亡枪在,不禁掉下泪来。

韦小宝转过身来,只见郑克爽等四人正走向海边,要上小艇,心想:“就这么让他杀了

师父,太太平平的离去,未免太便宜了。”当下手持匕首追上,叫道:“且慢!”郑克爽停

步回头,面如土色,说道:“韦……韦香主,你已经答应放我……放我们走了。”韦小宝冷

笑道:“我答应不杀你,可是没答应不砍下你一条腿。”冯锡范大怒,待要发作,但只是手

一提,便全身酸软,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。这时郑克爽已然心胆俱裂,双膝一软,跪倒在

地,说道:“韦……韦香主,你砍了我一条腿,我……我定然是活不成的了。”

韦小宝摇头道:“活得成的。你欠了我一百万两银子,说用阿珂来抵押。但她跟我拜过

天地,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,肚里又有了我的孩子,自愿跟我。你怎能用我的老婆来向我抵

押?天下有没这个道理?”

这时苏荃、方怡、曾柔、公主等都已站在韦小宝身旁,齐声笑道:“岂有此理!”

郑克爽脑中早已一片混乱,但也觉此理欠通,说道: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韦小宝道:

“我砍下你一条手臂、一条大腿作抵。你将来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,我把你的断臂、断腿还

你。”郑克爽道:“刚才你说阿珂卖断给你,作价一万两……一万两银子的欠账已一笔勾

销。”

韦小宝大摇其头,说道:“不成,刚才我胡里胡涂,上了你的大当。阿珂是我的老婆,

你怎能将我的老婆卖给我自己?好!我将你的母亲卖给你,作价一百万两,又将你的父亲卖

给你,作价一百万两,再将你的奶奶卖给你,作价一百万两,还把你的外婆卖给你,作价一

百万两……”郑克爽道:“我外婆已经死了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死人也卖。我将你外婆的尸

首卖给你,死人打八折,作价八十万两万棺材奉送,不另收费。”

郑克爽听他越说越多,心想连死人也卖,自己的高祖、曾祖、高祖奶奶、曾祖奶奶一个

个都卖过来,那还了得,就算死人打八折,甚至七折六折,那也决计吃不消,这时不敢说不

买,只得哀求:“我……我实在买不起了。”韦小宝道:“好啊。你买不起了,就饶了你。

可是已经买了的却不能退货。你欠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,怎么归还?”

公主笑道:“是啊,三百八十万两银子,快快还来。”

郑克爽哭丧着脸道:“我身边一千两银子也没有,那里拿得出三百八十万两?”韦小宝

道:“也罢!没有银子,准你退货。你快将你的父亲、母亲、奶奶、死外婆,一起交还给

我。少一根头发也不行。”郑克爽料想这样胡缠下去,终究不是了局,眼望阿珂,只盼她来

说个情,可是她偏偏站得远远地,背转了身,决意置身事外。他心中大急,瞧韦小宝这般情

势,定是要砍去自己一手一足,不由得连连磕头,说道:“韦香主,我……我害了陈军师,

的确是罪该万死,只求你宽宏大量,饶了小人一命。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三百八十万两银

子,我……我一定设法归还。”

韦小宝见折磨得他如此狼狈,愤恨稍泄,说道:“那么你写下一张欠据来。”郑克爽大

喜,忙道:“是,是。”转身向卫士道:“拿纸笔来。”可是在这荒岛之上,那里有什么纸

笔?那卫士倒也机灵,当即撕下自己长衫下摆,说道:“那边死人很多,咱们蘸些血来写便

是。”说着便要去拖风际中的尸首。韦小宝左手一伸,抓住了郑克爽右腕,白光一闪,挥匕

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的一节。郑克爽大声惨叫。韦小宝道:“用你指上的血来写。”

郑克爽痛得全身发抖,一时手足无措。韦小宝道:“你慢慢写罢,要是血干了不够用,

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。”郑克爽忙道:“是,是!”那里还敢迟延,咬牙忍痛,将断了的食

指在衣裾上写道:“欠银三百八十万两正。郑克爽押。”写了这十三个字,痛得几欲晕去。

韦小宝冷笑道:“亏你堂堂的王府公子,平时练字不用功,写一张欠据,几个字歪歪斜

斜,全是败笔,没一个胜笔。”将衣裾接了过来,交给双儿,道:“你收下了。瞧瞧银码没

短写了罢?这人奸诈狡猾,别少写了几两。”

双儿笑道:“三百八十万两银子,倒没少了。”说着将血书收入怀中。

韦小宝哈哈大笑,对郑克爽下颏一脚踢去,喝道:“滚你死外婆的罢!”郑克爽一个跟

头,滚了出去。卫士抢上扶起,包了他手指伤口。两名卫士分别负起郑克爽和冯锡范,上了

一艘小艇,向海中划去。韦小宝笑声不绝,忽然想起师父惨死,忍不住又放声大哭。

郑克爽待不艇划出数十丈,这才惊魂略定,说道:“咱们去抢了大船开走,料得这群天

杀的狗男女追赶不上。”可是驶近大船,却见船队上无舵,一应船队具全无。冯锡范恨恨的

道:“这批狗男女收起来了。”眼见大海茫茫,波浪汹涌,小艇中无粮无水,如何能够远

航?郑克爽道:“咱们回去再求求那小贼,向他借船,最多又写三百八十万两欠据。”冯锡

范道:“他们也只有一艘船,怎么借给咱们?我宁可葬身鱼腹,也不愿再去向这小贼哀

求。”

郑克爽听他说得斩截,不敢违拗,只得叹了口气,吩咐三名卫士将小艇往大海中划去。

韦小宝等望着郑克爽的小艇划向大海,发现大船航行不得,这才划艇远去,都是忍不住

好笑。苏荃见韦小宝又哭又笑,总是难泯丧师之痛,要说些笑话引他高兴,便道:“这郑家

二公子奸诈之极,明明是想抢咱们的大船。小宝,你这三百八十万两银子,我瞧他是非赖不

可。”韦小宝道:“料想这家伙也是不会还的。”苏荃笑道:“你做什么都精明得很,可是

刚才这家伙把你自己的老婆卖给你,一万两银子就算清账,你想也不想,就没口子答应,定

是你爱阿珂妹子爱得胡涂了。那时候,他就是要你倒找一百万两银子,我瞧你也会答应。”

韦小宝伸袖子抹了抹眼泪,笑了起来,说道:“管他三七二十一,答应了再说,慢慢再跟他

算账。”方怡问道:“后来怎么才想起原来是吃了大亏?”

韦小宝搔了搔头,道:“杀了风际中之后,我心里再没什么担忧的事,忽然间脑子就清

楚起来了。”他本来也没对风际中有丝毫怀疑,只是内心深处,总隐隐觉得有个极大的祸

胎,到底是什么祸胎,却又说不出来,只是没来由的害怕着什么,待得风际中一死,立时如

释重负,舒畅之极,心想:“说不定我早就在害怕这贼,只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而已。”

众人迭脱奇险,直到此刻,所有强敌死的死,逃的逃,岛上才得太平。人人都是感到心

力交瘁。韦小宝这时双脚有如千斤之重,支持不住,便躺在沙滩上休息。苏荃给他按摩背上

被风际中点过的穴道。

夕阳返照,水波摇幌,海面上有如万道金蛇竞相窜跃,景色奇丽无方。众女一个个坐了

下来。过不多时,韦小宝鼾声先作,不久众女先后都睡着了。

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,方怡先行醒来,到韦小宝旧日的中军帐茅屋里弄了饭菜,叫众人

来吃。大堂上燃了两根松柴,照得通屋都明。八人团团围坐,吃过饭后,方怡和双儿将碗筷

收拾下去。

韦小宝从苏荃、方怡、公主、曾柔、沐剑屏、双儿、阿珂七女脸上一个个瞧过去,但见

有的娇艳,有的温柔,有的活泼,有的端丽,各有各的好处,不由得心中大乐,此时倚红偎

翠,心中和平,比之当日丽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的胡天胡帝,另有一番平安丰足之乐,笑

道:“当年我给这小岛取名为通吃岛,原来早有先见之明,知道你们七位姐姐妹妹都要做我

老婆,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,逃也逃不掉的了。从今而后,我们八个人住在这通吃岛上寿与

天齐,仙福永享。”

苏荃道:“小宝,这八个字不吉利,以后再也别说了。”韦小宝立时省悟,知她不愿意

听到任何与洪教主有关之事,忙道:“对,对!是我胡说八道。”苏荃道:“施琅和郑克爽

回去之后,多半会带了兵来报仇,咱们可不能在这岛上长住。”众人齐声称是。方怡道:

“荃姐姐,你?咱们到那里去才是?”苏荃眼望韦小宝,笑道:“还是听至圣宝的主意

罢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你叫我至圣宝?”苏荃笑道:“若不是至圣宝,怎能通吃?”

韦小宝哈哈大笑,道:“我名字中有个宝字,本来只道是个小小的宝一对,什么一对

五,板凳两张,原来是至圣宝。”眼望众女一齐瞧着自己,微一沉吟,说道:“中原是去不

得的。神龙岛离这里太近,那也是不好。总得去一个又舒服、又没人的地方。”

可是没人的荒僻地方一定不舒服,舒服的地方一定又人多。何况韦小宝心目中的舒服,

既要赌博,又要看戏文、听说书,诸位般杂耍、唱曲、菜肴、点心、美貌姑娘无一不是越多

越繁华之地那是决计难以住得开心的了他一想到这些风流热闹,孝心忽动说道:“我们在这

里相聚也算是十分有趣只不知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,又是怎样?”

众女从来没听过他提起自己的母亲,均想他有此孝心,倒也难得,齐问:“你娘这时候

在那里?”有的更想:“你娘便是我的婆婆,自该设法相聚服侍她老人家。”

韦小宝叹了口气,说道:“我娘在扬州丽春院。”

众女一听到“扬州丽春院”五字,除了公主一人之外,其余六人登时霞扑面,有的转过

脸去,有的低下头来。

公主道:“啊,扬州丽春院,你说过的,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,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玩

的。”方怡微笑道:“他损你呢,别听他的。那是个最不正经的所在。”公主道:“为什么

不正经?你去玩过吗?为什么你们个个神情这样古怪?”方怡忍住了笑不答。公主搂住了沐

剑屏的肩头,说道:“好妹子,你说给我听。”沐剑屏胀红了脸,说道:“那……那是一所

妓院。”公主兀自不解,问道:“他妈妈在妓院里干什么?听说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。”方

怡笑道:“他从来就爱胡说八道,你只要信了他半句,就够你头痛的了。”

那日在丽春院中,韦小宝和七个女子大被同眠,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东珠之外,其余

六女此刻都在跟前。公主的凶蛮殊不下毛东珠,只是既不如她母亲阴毒险辣,又年轻貌美得

多。韦小宝暗自庆幸,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,倘若此刻陪着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亲,可

不知如何是好了,说不定弄到后来,自己也要像老皇爷那样,又到五台山去出家做和尚,倘

若非做和尚不可,这七个老婆是一定要带去的。

眼见六女神色忸怩,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,他想:“那一晚黑暗之中,我乱搅一

起,也弄不清是谁。阿珂和荃姐肚里都怀了我的孩子,那是两个了,记得还有一个,这可不

知是谁,慢慢的总要问了出来。”笑吟吟的道:“咱们就算永远住在这通吃岛上,那也不寂

寞啊。荃姐姐、公主、阿珂,你们肚子里已有了我的孩儿,不知还有那一个,肚子里是有了

孩儿的?”

此言一出,方怡等四女的脸更加红了。沐剑屏忙道:“我没有,我没有。”曾柔见韦小

宝的眼光望向自己,便白了他一眼,说道:“没有!”韦小宝道:“好双儿,一定是咱们大

功告成了。”双儿一跃而起,躲入了屋角,说道:“不,不!”韦小宝对方怡笑道:“怡姐

姐,你呢?你到丽春院的时,肚皮里塞了个枕头,假装大肚子,一定有先见之明。”方怡忍

不住噗哧一声,笑了出来,啐道:“死太监,我又没跟你……怎么会有……”

沐剑屏道:“是哟。师姐、曾姐姐、双儿妹跟我四个,又没跟你拜堂成亲,怎么会有孩

子呢?小宝你坏死了,你跟荃姐姐、公主、阿珂姐姐几时拜了天地,也不跟我说,又不请我

喝喜酒。”在她想来,世上都是拜天地结了亲,这才会生孩子。

众人听她说天真,都是笑了起来。方怡一面笑,一面伸臂搂住了她腰,说道:“小师

妹,那么今儿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罢。”沐剑屏道:“不成的。这荒岛上双没花轿。

我见做新娘子都要穿在红衣裙,还要凤冠霞帔,咱们可都要没有。”苏荃笑道:“将就着一

些,也不要紧的。昨天去采些花儿,编个花冠,就算是凤冠了。”

韦小宝听她们说笑,心下却甚惶惑:“还有一个是谁呢?难道是阿琪?我记得抱着她走

来走去,后来放着她坐在椅上,没抱上床。不过那晚妞儿们太多,我胡里胡涂的抱了她上床

可也说不定,倘若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,这不家伙将来要做蒙古整个儿好的王子。啊哟,

不好,难道是老婊子?如果是她,归辛树他们可连我的儿子也打死了。”

只听沐剑屏道:“就算在这里拜天地,那也是方师姐先拜。”方怡道:“不,他是郡主

娘娘,当然是他先拜。”沐剑屏道:“我们是亡国之人,还讲什么郡主不郡主。”方怡微笑

道:“那么双儿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罢。他跟他的时候最久,一起出生入死的,患难之交,与

众不同。”双儿红着脸:“你再说,我要走了。”说着奔向门口,却被方怡笑着抱住。苏荃

向韦小宝笑道:“小宝,你自己说罢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拜天地的事,慢慢再说。咱们明儿先得葬了师父。”

众女一听,登时肃然,没想到此人竟然尊师重道,说出这样一句礼义兼备的说来。

那知他下面的说却又露出了本性:“你们七人,个个是我的亲亲好老婆,大家不分先后

大小。以后每天晚上,你们都掷骰子赌输赢,那一个赢了,那一个就陪我。”说着从怀里取

出那两颗骰子,吹一口气,骨碌碌的掷在桌上。公主呸了一声,道:“你好香么?那一个输

了才韦小宝听她们说笑,心下却甚惶惑:“还有一个是谁呢?难道是阿琪?我记得抱着她走

来走去,后来放着她坐在椅上,没抱上床。不过那晚妞儿们太多,我胡里胡涂的抱了她上床

可也说不定,倘若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,这不家伙将来要做蒙古整个儿好的王子。啊哟,

不好,难道是老婊子?如果是她,归辛树他们可连我的儿子也打死了。”

只听沐剑屏道:“就算在这里拜天地,那也是方师姐先拜。”方怡道:“不,他是郡主

娘娘,当然是他先拜。”沐剑屏道:“我们是亡国之人,还讲什么郡主不郡主。”方怡微笑

道:“那么双儿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罢。他跟他的时候最久,一起出生入死的,患难之交,与

众不同。”双儿红着脸:“你再说,我要走了。”说着奔向门口,却被方怡笑着抱住。苏荃

向韦小宝笑道:“小宝,你自己说罢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拜天地的事,慢慢再说。咱们明儿先得葬了师父。”

众女一听,登时肃然,没想到此人竟然尊师重道,说出这样一句礼义兼备的说来。

那知他下面的说却又露出了本性:“你们七人,个个是我的亲亲好老婆,大家不分先后

大小。以后每天晚上,你们都掷骰子赌输赢,那一个赢了,那一个就陪我。”说着从怀里取

出那两颗骰子,吹一口气,骨碌碌的掷在桌上。公主呸了一声,道:“你好香么?那一个输

了才陪你。”韦小宝笑道:“对,对!好比猜拳行令,输了的罚酒一杯。那一个先掷?”

这一晚荒岛陋屋,春意融融,掷骰子谁赢谁输,也不必细表。自今而后,韦家众女掷骰

子便成惯例。韦小宝本来和人掷骰赌博,赌的是金银财宝,患得患失之际,乐趣盎然,但他

作法自毙,此后自身成为众女的赌注,被迫置身局外,虽有温柔之福,却无赌博之乐了。可

见花无常开,月有盈缺,世事原不能尽如人意。

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,这才起身。韦小宝率领七女,掩埋陈近南的遗体,眼见黄土

盖住了师父的身子,忍不住又放声大哭。众女一齐跪下,在坟前行礼。公主甚是不愿,暗想

我是堂堂大清公主,怎能向你这反贼跪拜?然而心下明白,自己虽是金枝玉叶,可是在韦小

宝心目之中,只怕地位反而最低,亲厚不及双儿、美貌不及阿珂、武功不及苏荃、机巧不及

方怡、天真纯善不及沐剑屏、温柔斯文不及曾柔,差有一日之长者,蛤不过横蛮泼辣而已,

若是不拜这一拜,只怕韦小宝双此要另眼相看,在骰子中弄鬼作弊,每天晚上赌博之时,使

自己场场大胜。当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,心中祝告:“反贼啊反贼,我公主殿下拜了你

这一拜,你没福消受,到了阴世,只怕要多吃苦头。”

众人拜毕站起,转过身来。方怡突然叫道:“啊哟,船呢?船到那里去了”

众人叫她叫得惊惶,齐向海中望去,只见停泊着的那艘大船已不见了影踪,无不大吃一

惊,极目远眺,惟见碧海无际,远远与蓝天相接,海面上数十只白鸟上下飞翔。苏荃奔上悬

崖,向岛周了望,东南西北都以不见那船的踪迹。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着的帆舵船具不

船具不出所料,果然已不知去向。

众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觑,心下都要不禁害怕。昨晚八人说笑玩闹,直至深夜方睡忘了轮

值守夜,竟给船夫偷了船具,将船驶走,从此困于孤岛,再也难以脱身。

韦小宝想到施琅和郑克爽定会带兵前来复仇,自己八人如何抵敌?就算苏荃、公主、阿

珂赶紧生下三个孩儿,也不过十一人而已。

苏荃安慰众人:“事已如此,急也无用。咱们慢慢再想法子。”

回到屋中,众人自是异口同声的大骂船夫,但骂得个把时辰,也就没什么新花样骂出来

了。苏荃对韦小宝道:“眼下得防备清兵重来。小宝,你瞧怎么办?”韦小宝道:“清兵再

来,人数定然不少,打是打不过的。咱们只有躲了起来,只盼他们一下子找不到,以为咱们

早已乘船走了。”苏荃点头道:“这话很是。清兵决计猜不到我们的船会给人偷走。”韦小

宝高兴起来,说道:“倘若我是施琅,就不会再来。他料想我们当然立即脚底抹油,那有傻

不哩叽的呆在这里,等他前来捉拿之理?”公主道:“倘若他禀告了皇帝哥哥,皇帝哥哥就

会派人来瞧瞧,就算我们已经逃了,也好寻些线索,瞧我们去那里。”韦小宝摇头道:“施

琅不会禀告皇上的。”公主瞪着眼道:“为什么?”韦小宝道:“我如禀告了,皇上自然就

问:为什么不将我们抓去。我只好承认打了败仗,岂不是自讨苦吃?”

苏荃笑道:“很是,很是。小宝做官的本领高明。瞒上不瞒下,是做官的要紧诀窍。”

韦小宝笑道:“荃姐姐倘若去做官,包你做大官,发大财。”苏荃微微一笑,心想:“神龙

教中那些人干的花样,还不是跟官场上差不多?”

韦小宝道:“施琅一说出来,皇上怪他没用,那也罢了,必定派他前来捉拿。施琅料想

我们早已逃走,那里还捉得着?这譬人干的花样,还不是跟官场上差不多?”

韦小宝道:“施琅一说出来,皇上怪他没用,那也罢了,必定派他前来捉拿。施琅料想

我们早已逃走,那里还捉得着?这岂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?还不如闷声大发财罢。”

众女一听都要觉有理,忧愁稍解。

公主道:“郑克爽那小子呢?他这口气只怕咽不下去罢?”说着向阿珂望了一眼。众人

都知道她这话的含意,那自是说:“这个如花似玉的阿珂,他怎肯放手,不带兵来夺回

去?”

阿珂满脸通红,低下了头,说道:“他要是再来,我……我便自尽,决计不跟他回

去。”语气极是坚决。

韦小宝大喜,心想阿珂对自己向来无情,是自己使尽诡计,偷抢拐骗,才弄到了手,此

刻听了这句话,真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还要欢喜,情不自禁,便一把抱住了她,在她脸上嗒

的一声,亲了一下,说道:“好阿珂,他不敢来的,他还欠了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。他有天

大的胆子,来见债主?”

公主道:“哎唷,好肉麻!他带了兵来捉住了你,将借据抢了过去,又将阿珂夺了去,

再将你的爹爹、妈妈、奶奶、外婆卖给你,一共七百六十万两银子,割下你的指头,叫你写

一张借据,算欠了他的。”

韦小宝越听越恼,如果这些事他能对付得了,也就不会生气,但郑克爽倘若如此这般,

依样葫芦,将他的爹爹、妈妈、奶奶、外婆硬卖给他,妈妈倒也罢了,他爹爹是谁却从来不

知,不知爹爹是谁,自然不知奶奶是谁,要将两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谁的人卖给他,又坐地

起价,涨了一倍,如何承受得落?他大怒之下,厉声道:“别说了!郑克爽这小子倘若领兵

到来,我别的谁都不卖,就将一个天下最值钱的皇帝御妹卖给他,附送肚里孩儿一个,作价

一千万两。他还要找我二百四十万两银子!这笔生意倒做得过。”

公主哇的一声,哭了出来,掩面而走。沐剑屏忙追上去安慰,说料想韦小宝决无此意,

不过是吓吓她的,不必难过。

韦小宝发了一会脾气,却也是束手无策。众人只听着苏荃指挥,在岛中密林之内找到一

个大山洞,打扫布置,作为安身起居的所在,那茅草屋再也不涉足一步,只盼施琅或郑克爽

重来之时,眼见岛上人迹杳然,只道他们早已远走,不来细加搜索。

初时各人还提心吊胆,日夜轮流向海面了望,过得数月,别说并无清廷和台湾的舰只,

连渔船也不见一艘,大家渐渐放下心来,料想施琅不敢多事,而郑克爽坐了小艇,定是在大

海中遇风浪沉没了。八人在岛上捕鱼打兽,射鸟摘果,整日价忙忙碌碌,倒也太平无事。好

在岛上鸟兽不少,海中鱼虾极丰,八人均有武功,渔猎甚易,是以粮食无缺。

秋去冬来,天气一日冷似一日。苏荃、公主、阿珂三人的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。方怡和

双儿忙着剥制兽皮,替八人缝制冬衣,三个婴儿的衣衫也一件件做了起来。又过得半月,忽

然下起大雪来,只一日一夜之间,满岛都是皑皑白雪。八人早就有备,腌肉咸鱼、柴草干果

等物有洞中藏得甚是充足,日常闲谈,话题自是不离那三个即将出世的孩儿。

这一晚雪已止了,北风甚劲,寒风不住从山洞中透进来。双儿在火堆中加了干柴,韦小

宝取出骰子,让众女掷骰。五女掷过后,沐剑屏掷得三点最小,眼见她今晚是输定了。曾柔

笑道:“是剑屏妹子输了,我不用掷啦。“沐剑屏笑道:“快掷,快掷!说不定你掷个两点

呢。”曾柔拿了骰子在手,学着韦小宝的模样,向掌中两粒骰子吹了一口气,正要掷出,一

阵北风吹来,风声中隐隐似有人声。

众人登时变色。苏荃本已睡倒,突然坐起,八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刹那间人人脸无

血色。沐剑屏低呼一声,将头钻入了方怡的怀里。

过得片刻,风声中传来一股巨大之极的呼声,这次听得甚是清楚,喊的是:“小桂子,

小桂子,你在那里?小玄子记挂着你哪!”

韦小宝跳起身来,颤声道:“小……小玄子来找我了?“公主道:“小玄子是谁?”韦小

宝道:“是……是……““小玄子”三字,只他一人知道就是康熙,他从来没跟谁说起过,康

熙自己更加不会让人知道,忽然有人叫了起来,而声音又如此响亮?他全身颤抖,只觉此事

实在古怪之极,定是康熙死了,他的鬼魂记挂着自己,找到了通吃岛来。瞬时之间,不禁热

泪盈眶,从山洞中奔了出去,叫道:“小玄子,小玄子,你找我么?小桂子在这里!”

只听那声音又叫:“小桂子,小桂子,你在那里?小玄子记挂着你哪!”声音之巨,直

不似出自一人之口,倒如是千百人齐声呼叫一般,但千百人同呼,不能喊得这般整齐,而一

人呼叫,任他内力如何高强,也决不能这般声若雷震,那定是康熙的鬼魂了。

韦小宝心中难过已极,眼泪夺眶而出,心想小玄子对我果然义气深重,死了之后,鬼魂

还来找我。他平日十分怕鬼,这时却说什么也要和小玄子会上一面,当下发足飞奔,直向声

音来处奔去,叫道:“小玄子,你别走,小桂子在这里!“满地冰雪,滑溜异常,他连摔了

两个跟头,爬起来又跑。

转过山坡,只见沙滩边火光点点,密若繁星,数百人手执灯笼火把,整整齐齐的排着。

韦小宝大吃一惊,叫道:“啊哟!”转身便逃。

人群中抢出一人,叫道:“韦都统,这可找到你啦!“韦小宝跨出两步,便已然明白眼

下情势,自己踪迹既已给人发见,对方数百人搜将过来,在这小小的通吃岛上决计躲藏不

了,听那人声音似乎有些熟悉,当即停步,硬着头皮,缓缓转过身。

那人叫道:“韦都统,大伙儿都想念你的紧。谢天谢地,终于找到你了。”声音中充满

喜悦不胜之情。那人手执火把,高高举起,快步过来,走到临近,认出原来是王进宝。

韦小宝和故人相逢,也是一阵欢喜,想起那日在北京郊外,他奉旨前来捉拿,却故意装

作不见,拼着前程和性命不要,放走了自己,的是义气深重,今日是他带队,纵有凶险,也

有商量余地,当下微笑道:“王三哥,你的计策妙得很啊,可骗了我出来。”

王进宝抛掷火把在地,躬身说道:“属下决计不敢相欺,实不知都统在岛上。“韦小宝

微笑道:“这是皇上御授的锦囊妙计,是不是?”王进宝道:“那日皇上得知韦都统避到了

海外,便派属下乘了三艘海船,奉了圣旨,一个个小岛挨次寻来。上岛之后,便依皇上的圣

旨,这般呼喊。”

这时双儿、苏荃等都已赶到,站在韦小宝身后,又过一会,方怡、公主、阿珂三人也都

到了。韦小宝回头向公主道:“你皇帝哥哥本事真好,终于找到我们啦。”

王进宝认出了公主,跪下行礼。公主道:“皇上派你来抓我们去北京吗?“王进宝忙

道:“不,不是。皇上只派小将出海来寻韦都统,全不知公主殿下也在这里。”公主低头瞧

了一眼自己凸起的大肚子,脸上一阵红晕。

王进宝向韦小宝道:“属下是四个多月前出海的,已上了八十多个小岛呼喊寻访,今晚

终于得和都统相遇,实是欢喜得紧。“韦小宝微笑道:“我是犯了大罪之人,早就不是你上

司了,这都统、属下的称呼,咱们还是免了罢。”王进宝道:“皇上的意思,都统听了宣读

圣旨之后,自然明白。“转身向人群招了招手,说道:“温公公,请你过来。”

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,一身太监服色,却是韦小宝的老相识,上书房的太监温有方。他

走近身来,朗声道:“有圣旨。”

温有方是韦小宝初进宫时的朋友,掷骰子不会作弊,是个”羊牯“,已不知欠了他多少银

子。韦小宝青云直上之后,每次见到,总还是百儿八十的打赏。韦小宝听得”有圣旨“三字,

当即跪下。温有方道:“这是密旨,旁人退开。”

王进宝一听,当即远远退开。苏荃等跟着也退了开去。公主却道:“皇帝哥哥的圣旨,

我也听不得吗?”温有方道:“皇上吩咐的,这是密旨,只能说给韦小宝一人知道,倘若泄

漏了一字半句,奴才满门抄斩。“公主哼了一声,道:“这么厉害!你就满门抄斩好了。”

料想自己在旁,他决计小肯颁旨,只得退了开去。

温有方从身边取出两个黄纸封套,韦小宝当即跪下,说道:“奴才韦小宝接旨。”温有

方道:“皇上吩咐,这一次要你站着接旨,不许跪拜磕头,也不许自称奴才。”

韦小宝大是奇怪,问道:“那是什么道理?“温有方道:“皇上这么吩咐了,我就跟你

这么说,到底是什么道理,你见到皇上时自己请问罢。”韦小宝只得朗声道:“是,谢皇上

恩典。“站起身来。温有方将一个黄纸封递了给他,说道:“你拆来瞧罢。”韦小宝双手接

过,拆开封套,抽出一张黄纸来。温有方提着灯笼,照着黄纸。

韦小宝见纸上画了六幅图画。第一幅画的是两个小孩滚在地下扭打,正是自己和康熙当

年摔角比武的情形。第二幅图画是众小孩捉拿鳌拜,鳌拜扑向康熙,韦小宝刀刺鳌拜。第三

幅画着一个小和尚背负一个老和尚飞步奔逃,后面有六七名喇嘛持刀追赶,那是他在清凉寺

相救老皇爷的情状。第四幅白衣尼凌空下扑,挺剑行刺康熙,韦小宝挡在他身前,代受了一

剑。第五幅画的是韦小宝在慈宁宫寝殿中将假太后踏在地下,去从床上扶起真太后。第六幅

画的是韦小宝和一个罗刹女子、一个蒙古王子、一个老喇嘛,一齐揪住一个老将军的辫子,

瞧那老将军的服色,正是平西亲王,自是说韦小宝用计散去吴三桂的三路盟军。

康熙雅擅丹青,六幅画绘得甚为生动,只是吴三桂、葛尔丹王子、桑结喇嘛四人他没见

过,相貌不像,其余人物却个个神似,尤其韦小宝一幅惫懒顽皮的模样,更是维妙维肖。六

幅画上没写一个字,韦小宝自然明白,那是自己所立六件大功。和康熙玩闹比武本来算不得

是什么功劳,但康熙心中却是念念不忘。至于炮轰神龙教、擒获假太后、捉拿吴应熊等功

劳,相较之下便不足道了。

韦小宝只看得怔怔发呆,不禁流下泪来,心想:“他费了这么多功夫画这六幅图画,记

着我的功劳,那么心里是不怪我了。”

温有方等了好一会,说道:“你瞧清楚了吗?“韦小宝道:“是。”温有方拆开第二个黄

纸封套,道:“宣读皇上密旨。“取出一张纸来,读道:“小桂子,奶奶的,你到那里去

了?我想念你得紧,你这臭家伙无情无义,可忘了老子吗?”

韦小宝喃喃的道:“我没有,真的没有。”中国自三皇五帝以来,皇帝圣旨中用到“他妈

的”三字,而皇帝又自称为“老子”,看来康熙这道密旨非但空前,抑且绝后了。你不听我

话,不肯去杀你师父,又拐带了建宁公主逃走,奶奶的,你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

吗?不过你功劳很大,对我又忠心,有什么罪,我都是饶了你。我就要大婚啦,你不来喝喜

酒,老子实在不快活。我跟你说,来你乖乖的投降,立刻到北京来,我已经给你另外起了一

座伯爵府,比先前的还要大得多……”

韦小宝心花怒放,大声道:“好,好!我立刻就来喝喜酒。”

温有方继续读道:“咱们话儿说在前头,从今以后,你如再不听话,我非砍你的脑袋不

可了,你可别说我骗了你到北京,又来杀你。你姓陈的师父已经死了,天地会跟你再没什么

干系,你得出点力气,把天地会给好好灭了。我再派你去打吴三桂。建宁公主就给你做老

婆。日后封公封王,升官发财,有得你乐子的。小玄子是你的好朋友,又是你师父,鸟生鱼

汤,说过的话死马难追,你给我快快滚回来罢!”

温有方读完密旨,问道:“你都听明白了?“韦小宝道:“是,都听明白了。”温有方将

密旨伸入灯笼,在蜡烛上点燃了,取出来烧成了一团灰烬。韦小宝瞧着那道密旨烧成火焰,

又火灭灰,心中思潮起伏,蹲下身来,拨弄那堆灰烬。

温有方满脸堆笑,请了个安,笑道:“韦大人,皇上对你的宠爱,那真是没得说的。小

的今后全仗你提拔了。”

韦小宝黯然摇头,寻思:“他要我去灭天地会。这件事可太也对不起朋友。要是我这种

事也干,岂不是跟吴三桂、风际中一般无异,也成了大汉奸、乌龟王八蛋?小玄子这碗饭,

可不是容易吃的。这一次他饶了我不杀,话儿却说得明明白白,下一次可一定不饶了。但我

如不肯回去,不知他又怎样对付我?“问道:“我要是不回北京,皇上要怎么样?叫你们抓

我回去,还是杀了我?”

温有方满脸诧异之色,说道:“韦大人不奉旨?那……那有这等事?这……这不是……

唉,违旨的事,那是说也说不得的。”

韦小宝道:“你跟我说老实话,我要是不奉旨,那就怎样?”温有方搔了搔头,说道:

皇上只吩咐小的办两件事,一件事是将一道理密旨交给韦大人,另一件是待韦大人看了第一

道密旨后,再拆阅另一道理密旨宣读。这密旨里说的什么说,小的半点小懂。其余的事,那

是更加不知道了。”

韦小宝点点头,走到王进宝身前,说道:“王三哥,皇上的密旨,是要我回京办事,可

是……可是你瞧,公主的肚子大得很了,我当真走不开。要是不奉旨回京,皇上要你怎样对

付我?“心想:“先得听听对方的价钱。倘若说是格杀勿论,我就投降,否则的话,不妨讨

价还价。”

王进宝道:“皇上只差属下到各处海岛寻访韦都统,寻到之后,自有温公公宣读密旨。

以后的事,属下自然一切听凭韦都统差遣。”

韦小宝大喜,道:“皇上没有叫你捉我、杀我?”王进宝忙道:“没有,没有,那有此

事?皇上对韦都是统看重得很。韦都统一进京,定然有大用,不做尚书,也做大将军。“韦

小宝道:“王三哥,不瞒你说,皇上要我回京,带人去灭了天地会。我是天地会的香主,这

等杀害朋友的事,是万万干不得。”王进宝为人极讲义气,对韦小宝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,

听他这么说,不禁连连点头,心想为了升官发财而出卖朋友,那连猪狗都不如。

韦小宝又道:“皇上待我恩重如山,可是吩咐下来的这件事,我偏偏办不了。我不敢去

见皇上的面,只好来世做牛做马,报答皇上的大恩了。你见到皇上,请你将我的为难之处,

分说分说。本来嘛,忠义不能两全,做戏是该当自杀报主,虽然割脖子痛得要命,我无可奈

何,也只好尽忠报国了。”

王进宝将心比心,自己倘若遇此难题,也只有出之以自杀一途,既报君知遇之恩,亦不

负朋友相交之义,急忙劝道:“韦都统不可出此下策,咱们慢慢的想法子。待属下将都统这

番苦衷回禀皇上。张提督、赵总兵、孙副将几位,这几个月来都是立了些功劳,很得皇上看

重,大伙儿拼着前程不要,无论如何要为韦都统磕头求情。”

韦小宝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,心中暗暗好笑:“要韦小宝自杀,那真是日头从西天

出了。别说自杀,老子就割自己一个小指头儿也不会干。再说,小玄子要杀我就杀,要饶我

就饶,他自己可不知道多有主意,凭你们人磕几个头,又管什么?“但见他义气为重,心下

也自感激,握住了他手,说道:“既是如此,就烦王三哥奏告皇上,说韦小宝左右为难,横

剑自刎,幸蒙你抢救才不得死。”

王进宝道:“是,是!”心想温太监就在旁边,一切亲眼目睹,如此欺君,只怕要拆穿

西洋镜,不由露出为难之色。韦小宝哈哈大笑,说道:“王三哥不必当真,我是说笑呢。皇

上深知韦小宝的为人,自杀是挺怕痛的。你一切据实回奏罢。“王进宝这才放心。

韦小宝心想倘若坐他船只回归中原,再逃之夭夭,皇上定要降罪,多半会杀了他的头,

自己如出言求恳,他在势不能拒绝,可是那拇免太对不起人了,说道:“咱们正事说完啦。

王三哥,兄弟在这荒岛上,很久没有赌钱了,实在没趣之极,咱们来掷两把怎样?”

王进宝大喜,他赌瘾之重,绝不下于韦小宝,当没有对手之时,往往左手和右手赌,当

下连声称好,迫不及待,命手下兵士搬过一块平整的大石,六名兵士高举灯笼火把在旁照

看,呼么喝六,便和韦小宝赌了起来。不久温有方,以及几名参将、游击也加入一起掷骰,

围在大石旁的越来越多。

沐剑屏看得疑窦满腹,悄悄问方怡道:“师姐,他们为什么掷骰子?难道输了的便……

便……可是他们都是男人啊。”方怡噗哧一声,低声道:“那个输了,那个便来陪你。“沐剑

屏虽不明世务,却也知决无此事,伸手到方怡腋窝呵痒,二女笑成一团。

一场赌博,直到天明方罢。韦小宝面前的银子堆成了高高的三堆,一来手气甚旺,二来

大出花样,众官兵十个倒有九个输了。韦小宝兴高采烈,一转眼间,只见公主、阿珂、沐剑

屏三女已倚在石上睡着了,苏荃、方怡、双儿、曾柔四人睡眼惺忪,强自支撑着在旁相陪,

不由心感歉仄,将面前的三大堆银子一推,说道:“王三哥,这里几千两银子,请你代为赏

了给众弟兄罢。各位来到荒岛之上,没什么款待的,实在不好意思。”

众官兵本已输得个个面如土色,一听之下,登时欢声雷动,齐声道谢。王进宝吩咐官兵

划了小艇回船,将船上的米粮、猪羊、好酒、药物,以及碗筷、桌椅、锅镬、菜刀等物一艇

艇的搬上岛来。又指挥官兵在林中搭了几大间茅屋。人多好办事,几百名官兵落力动手,数

日之间,通吃岛上诸事灿然齐备,这才和韦小宝别过。

温有方临别时,才知这岛名叫通吃岛,不由得连连跺脚叹气,说道早知如此,定要请韦

小宝让他推几铺庄,在通吃岛上做闲家打庄,岂有不给通吃之理?

过得十余日,阿珂先产下一子,次日苏荃又产下一子。公主却过了一个多月,才生下一

女,她见人家生的都是儿子,自己却偏偏生了个女儿,心中生气,连哭了数日。韦小宝不住

安慰,说自己只喜欢女儿,不爱儿子,这才哄得她破涕为笑。

三个婴儿倒有七个母亲,虽然人人并无育婴经验,七手八脚,不免笑话百出,但三个婴

儿倒也都甚壮健活泼。众女恭请韦小宝题名。韦小宝笑道:“我瞎字不识,要我给儿子、姑

娘取名字,可为难得很了。这样罢,咱们来掷骰子,掷到什么,便是什么。”

当下拿起两粒骰子口中念念有词:“赌神菩萨保佑,给取三个好点儿的名字。第一个!

掷了下去,一粒六点,一粒五点,是个

虎头。”第二次掷了个一点和六点,凑成个“铜锤么六”,老二叫作“韦铜锤”。

第三次掷下去,第一粒骰子滚出两点,第二粒骰子转个不停,终于也是个两点,凑成一

张“板凳”。韦小宝一怔之下,哈哈大笑,说道:“咱们大姑娘的名字可古怪了,叫作韦板 凳!“众女无不愕然。

公主怒道:“难听死了!好好的闺女,怎能叫什么板凳、板凳的,快另掷一个。”

韦小宝道:“赌神菩萨给取的名字,怎么能乱改?”将女婴抱了过来,在她脸上嗒的一

声,亲了个吻,笑道:“韦板凳亲亲小宝贝,这名字挺美啊。”

公主怒道:“不行,不行!说什么也不能叫板凳。孩子是我生的,这样难听的名字,我

可不要。“韦小宝道:“哼,孩子是你生的,你一个人生得出来吗?”公主抢过骰子,说道:

“我来掷,掷了什么,就叫什么。“韦小宝无奈,只得由她,说道:“好罢,这一次可不许

赖!倘若也掷了虎头、铜锤呢?”公主道:“跟她哥哥一样,也叫虎头、铜锤好了。”把骰

子在掌中不住摇动,说道:“赌神菩萨,你如不给我闺女取个好名儿,我砸烂了你这两粒臭

骰子。”

一把掷下,两粒骰子滚了几滚,定将下来,天下事竟有这么巧,居然又都是两点,仍是

一张“板凳”。公主口瞪目呆之余,哇的一声,大哭起来。

众人又是惊讶,又是好笑。苏荃笑道:“妹子你别着急!两点是双,两个两点是双双。

咱们闺女叫作韦双双,你瞧好不好呢?“双儿也很喜欢,将韦双双接过去抱在怀里,着实

亲热。沐剑屏笑道:“双儿妹妹,你这样爱她,快喂她奶吃呀。”双儿红着脸啐了一口,

道:“还是你喂!“伸手去解她衣扣。沐剑屏急忙逃走。众女笑成一团。

通吃岛上添了三个婴儿,日子过得更加热闹。自从王进宝送了大批粮食用具之后,诸物

丰足,不必日日渔猎,只是兴之所至,想吃些新鲜鱼虾野味,才去动手。初时大家也还担心

康熙如韦小宝不至,天威不测,或有后患,但过得数月,一无消息,也就渐渐不将这事放在

心上了。

到得这年十二月间,康熙差了赵良栋前来颁旨,皇帝立次子允(礻乃)为皇太子,大赦

天下,韦小宝晋爵一级,封为二等通吃伯。

韦小宝设宴请赵良栋吃酒,席上赵良栋说起讨伐吴三桂的战事,说道吴三桂兵将厉害,

王师诸处失利。韦小宝道:“赵二哥,请你回去奏知皇上,说我在这里实在闷得无聊,还是

请皇上派我去打吴三桂这老小子去罢。”赵良栋道:“皇上早料到爵爷忠君爱国,得知吴逆

猖獗,定要请缨上阵。皇上说道,韦小宝想去打吴三桂,那也可以,不过他得给我先灭了天

地会。否则的话,还是在通吃岛上钓鱼捉乌龟罢。”

韦小宝眼圈红了,险些哭了出来。

赵良栋道:“皇上说,从前汉朝汉光武年轻的时候,有个好朋友叫做严子陵。汉光武做

了皇上之后,这严子陵不肯做大官,却在富春江上钓鱼。皇上又说,从前周武王的大臣姜太

公,也在渭水之滨钓鱼。周武王、汉光武都是古时候的好皇帝,可见凡是好皇帝,总得有个

大官钓鱼。皇上说道:皇上要做鸟生鱼汤,倘若韦爵爷不给他在这里捉鸟钓鱼,皇上怎做得

成鸟生鱼汤呢?韦爵爷,属下是个粗人,为什么皇上要派爵爷在这里捉鸟钓鱼,实在不大明

白。不过皇上英明得很,想来其中必有极大的道理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是,是!“只有苦笑。明知康熙是开自己的玩笑,看来自己如果不答应去

灭天地会,皇帝是要自己在这里钓一辈子的鱼了。这五百名官兵说是在保护公主,其实是狱

官狱卒,严加监视,不许自己离岛一步。他越想越悲苦,一席酒筵草草终场,竟然酒后赌钱

也不赌了,回到房中,怔怔的落下泪来。

七位夫人见到韦小宝哭泣,都感惊讶,齐声慰问。他将康熙这番话说了。公主怒道:是

啊!皇帝哥哥真要升你的官爵,从三等伯升为二等伯就是了,那有什么二等通吃伯的道

理。咱们大清只有昭信伯、威毅伯,要不然就是襄勤伯、承恩伯,你本来是三等忠勇伯,那

就挺好,这通吃伯三字,明明是取笑人。他……他……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。”

韦小宝道:“通吃伯倒也没什么,这通吃岛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,也不能怪皇上。我是

通吃岛岛主,自然是通吃伯了,总是比通赔伯好得多。荃姐姐,你怎么生想个法子,咱们

逃回中原去,我……我实在是想念我妈妈。”

苏荃摇头道:“这件事可实在难办,只有慢慢等等机会罢。”

韦小宝拿起茶碗,呛啷一声,在地上摔得粉碎,怒道:“你就是不肯想法子,好,我将

来一个人悄悄溜了,大家可别怪我。我……我……我宁可去丽春院提大茶壶做王八,也不做

这奶奶的通吃伯,这可把人闷都闷死了。”

苏荃也不生气,微笑道:“小宝,你别着急,总有一天,皇上会派你去办事。”

韦小宝大喜,站起来深深一揖,道:“好姐姐,我跟你陪不是了。快说,皇上会派我去

办什么事?只要不是打天地会,我……我什么事都干。”

公主道:“皇帝哥哥要是派你去倒便壶、洗马桶呢?”

韦小宝怒道:“我也干。不过天天派你代做。”公主见他脾气很大,不敢再说。

沐剑屏道:“荃姐姐,你快说,小宝当真着急得很了。”

苏荃沉吟道:“做什么,我是不知道。但推想皇帝的心思,总有一日会叫你去北京的。

他在逼你投降,要你答应去灭天地会。你一天不答应,他就一天跟你耗着。小宝,你要做英

雄好汉,要顾全朋友义气,这一点儿苦头总是要吃的。又要做英雄,又想听粉头唱十八摸,

这英雄可也太易做了。”

韦小宝一想倒也有理,站起身来,笑道:“我又做英雄,自己又唱十八摸,这总可以了

罢?“跟着便唱起来:“一呀摸,二呀摸,摸到荃姐姐的头发边……”伸手向苏荃的头上摸

去。众人嘻笑中,一场小风波消于无形。

此后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韦小宝和七女便在通吃岛上耽了下去。每年腊月,康熙例必

派人前来颁赏,赏赐韦小宝的水晶骰子、翡翠牌九、诸般镶金嵌玉的赌具不计其数。幸好通

吃岛上多了五百名官兵,韦小宝倒也不乏赌钱的对手。

这一年孙思克到来颁赏。韦小宝见他头戴红宝石顶子,穿的是一品武官的服色,知道是

升了提督,忙向他恭喜:“孙四哥,恭喜你又升了官啦!”

孙思克满脸笑容,向他请安行礼,说道:“那都是皇上恩典,韦爵爷的提拔。”

开读圣旨,却原来是朝廷平定三藩,云南平西王吴三桂、广东平南王尚之信、福建靖南

王耿精忠先后削平。康熙论功行赏,以二等通吃伯韦小宝举荐大将,建立殊勋,甚可嘉尚,

特晋爵为一等通吃伯,荫长子韦虎头为云骑尉。韦小宝谢恩毕,收了康熙所赏的诸般赐物,

其中竟有一座大理石屏风,便是当年在吴三桂五华宫的书房中所见,是吴三桂的三宝之一。

张勇、赵良栋、孙思克等也各有厚礼。

当晚筵席之上,孙思克说起平定吴三桂的经过。原来张勇在甘肃、宁夏一带大破吴三桂

大军,屡立大功,现下已封了一等侯,加少傅,兼太子少保,官爵已远在韦小宝之上。孙思

克说张侯爷当年给归辛树打了一掌之后,始终不能复原,骑不得马,也不能站立,打仗时总

是坐在轿子中指挥大军。韦小宝啧啧称奇,说道:“抬轿子的可也得是勇士才行,否则张老

哥大叫冲锋,四名轿夫却给他来个向后转,岂不糟糕。“孙思克道:“是啊。张侯爷临阵之

时,轿子后面一定跟着刀斧手,抬轿的倘若要向后转,大刀斧头就砍将下来了。”

孙思克又说起赵良栋如何取阳平关、定汉中、克成都、攻下昆明,功劳甚大,皇上封他

为勇略将军、兼云贵总督、加兵部尚衔。王进宝和他自己,也各因力战而升为提督。韦小宝

见他说得眉飞色舞,自己不得躬逢其盛,不由得怏怏不乐,但想到四个好朋友都立了大功,

封大官,又好生代他们欢喜。

孙思克道:“我们几个人常说,这几年打仗,那是打得非常痛快,饮水思源,都是全仗

皇上知遇之恩,韦爵爷举荐之德,倘若是韦爵爷做平西大元帅,带着我们打吴三桂,那才是

十全十美了。赵二哥和王三哥常常吵架,吵到了皇上御前,连张大哥也压他们不下。皇上几

次提到韦爵爷,说如此吵架,怎对得起你,他们两个才不敢再吵。”

韦小宝微笑道:“他二人本来一见面就吵架,怎么做了大将军之后,这脾气还不改?”

孙思克道:“可不是吗?。两个人分别上奏章,你说我的不是,我说你的不是。幸好皇上宽

宏大量,概不追究,否则的话,只怕两个都要落个处分呢。”

韦小宝道:“吴三桂那老小子怎么了?你有没有揪住他辫子,踢奶奶的几脚?”孙思克

摇头道:“这老小子的运气也真好……“韦小宝惊道:“给他逃走了?”孙思克道:“那倒不

是。他到处吃败仗,占了的地方一处处都失掉,眼见支持不住了就想在临死之前过一过皇帝

瘾,于是穿起黄袍,身登大宝,定都衡州。咱们听得他做了皇帝,更是唏哩花啦的狠打,他

几个大败仗一吃,又惊又气,就呜呼哀哉了。“韦小宝道:“原来如此。倒便宜了这老小

子。”孙思克道:“吴逆死后,他部下诸将拥立了他孙子吴世(王番)继位,退到昆明。赵

二哥打到昆明,把吴逆的大将夏国相、马宝他们都要抓来斩了。吴世(王番)自杀,天下就

太平了。”

韦小宝道:“昆明有一件国宝,却不知怎么样了?“孙思克道:“什么国宝?属下倒没

听说过。”韦小宝道:“那是件活国宝,便是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了。“孙思克笑道:“原来

是陈圆圆,可没听到她的下落。不知是在乱军中死了呢,还是逃走了。”韦小宝连称:可

惜,可惜!虏了她,知道是我的岳母,自然要送到通吃岛来,让她和阿珂团聚。她母女团聚

也不打紧,我们岳母女婿团聚,可大大的不同。别的不说,单是听她弹琵琶,唱唱圆圆曲、

方方歌,当真非同小可。丈母娘通吃是不能吃的,不过女婿看丈母,馋涎吞落肚,那总可

以罢?”

宴后回到内堂,向七位夫人说起。阿珂听说母亲不知所踪,虽然她自幼为九难盗去,不

在母亲身边,但母女亲情,不免也感伤心。

韦小宝劝阿珂不必担心,说她母亲不论到了什么地方,那“百胜刀王”胡逸之一定随侍在

侧,寸步不离,说道:“阿珂,这胡大哥的武功高得了不得,你是亲眼见过的了,要保你母

亲一人,那是易如反掌。“阿珂心想倒也不错,愁眉稍展。

韦小宝忽然一拍桌子,叫道:“啊哟,不好!”阿珂惊问“什么?你说我娘有危险么?”

韦小宝道:“你娘倒没危险,我却有大大的危险。“阿珂奇道:“怎么危险到你身上了?”韦

小宝道:“胡大哥跟我是八拜之交,是结义兄弟。倘若他在兵荒马乱之中,却跟你娘搂搂抱

抱,勾勾搭搭,可不是做了我的岳父吗?这辈份是一塌糊涂了。“阿珂啐了一口,白眼道:

“这位胡伯伯是最规矩老实不过的,你道天下男子,都像你这般,见着女人便搂搂抱抱、勾

勾搭搭吗?”

韦小宝笑道:“来来来,咱们来搂搂抱抱、勾勾搭搭!”说着张臂向她抱去。

韦小宝升为“一等通吃伯”之后,岛上厨子、侍仆、婢女又多了数十人。韦虎头身在襁褓

之中,便有了“云骑尉”的封爵。荒岛生涯,竟然也是锦衣玉食,荣华富贵,只不过太也安逸

无聊,韦小宝千方百计想要惹事生非,搞些古怪出来,须知不作荒唐之事,何以遣有涯之

生?只可惜七位夫人个个一本正经,日日夜夜,看管甚紧,连公主这等素爱胡闹之人,也不

肯追随他兴风作浪,这位一等通吃伯缚手缚脚,只有废然长叹。

想起孙思克扬说征讨吴三桂大小诸场战事,有时惊险百出,有时痛快淋漓,自己却置身

事外,不能去大显身手,实是遗憾之极;自己若在战阵之中,决计不能让吴三桂如此一死了

之,定会想个法子,将他活捉了来,关入囚笼,从湖南衡州一直游到北京,看一看收银子五

钱,向他吐一口唾沫收银子一两,小孩减半,美女免费。天下老百姓恨这大汉奸切骨,我韦

小宝岂有不花差花差哉?

吴三桂已平,仗是没得打了,但天下除了打仗之外,好玩之事甚多,只要到了人多之

处,自有生发热闹,总而言之,须得离开通吃岛;但七个夫人、两个儿子、一个女儿,寸步

不离的跟着,便如是十块石头吊在颈中,要想一齐偷偷离开通吃岛,委实难之又难,不如撇

下这十个人,自己想法子溜了罢。自从送走孙思克后,每日里就在盘算这个主意。有时坐在

大石上垂钓,想像坐在大海龟背上,乘风破浪,悠然而赴中原,不亦快哉?

这一日将近中秋,波天时仍颇炎热,韦小宝钓了一会鱼,心情烦躁,倚在石上正要朦胧

入睡,忽听得有声音说道:“启禀韦爵爷:海龙王有请!”

韦小宝大奇,凝神看时,只见海中浮起一头大海龟,昂起了头,口吐人言:“东海龙王

他老人家在水晶宫中寂寞无聊,特遣小将前来恭请韦爵爷赴宴,宴后豪赌一场。海龙王以珊

瑚、水晶下注,陆上的银票一概通用。“韦小宝大喜,叫道:“妙极、妙极!这位高邻如此

客气,自然是要奉陪的。”那大龟道:“水晶宫中有一部戏班子,擅做群英会、定军山、钟

馗嫁妹、白水滩诸般好戏。有说书先生擅说大明英烈传、水浒传诸般大书。又有无数歌女,

各种时新小调,叹五更、十八摸、四季相思无一不会。海龙王的七位夫人个个花容月貌,久

慕韦爵爷风流伶俐,都盼一见。”

韦小宝只听得心痒难搔,连道:“好,好,好!咱们这就去罢。”

那大龟道:“就请爵爷坐在小的背上,摆驾水晶宫去者。”

韦小宝翻身纵身一跃,坐上大龟之背。那大龟分开海波,稳稳游到了水晶宫。东海龙王

亲自在宫外迎接,携手入宫。南海龙王已在宫中相候。

欢宴之间,又有客人络绎到来,有猪八戒和牛魔王两个妖精,张飞、李逵、牛皋、程咬

金四位大将,纣王、楚霸王、隋炀帝、明正德四位皇帝。这四帝、四将、一猪一牛二龙四位

神魔,个个都是古往今来、天上地下兼海底最糊涂的大羊牯。

宴后开赌,韦小宝做庄,随手抓牌,连连作弊,每副牌不是至尊宝,就是天一对,只赢

得那十二人哇哇大叫,金银财宝输尽皆堆在韦小宝身前,最后连纣王的妲己、正德皇帝的李

凤姐,以及猪八戒的钉耙、张飞的丈八蛇矛也都赢了过来。

待得将李逵的两把板斧也赢过来时,李逵赌性不好,一张黑脸只胀得黑里泛红,大喝一

声:“贼厮鸟,做人见好就该收场了。你赢了人家婆娘,也不打紧,却连老子的吃饭家伙也

赢了去,太也没有义气。“一把抓住韦小宝的胸口,提起醋钵大的拳头,打将下来,砰的一

声,打在他耳朵之上,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。

韦小宝大叫一声,双手一提,一根钓丝甩了起来,钓鱼钩钩在他后领之中,央猛拉之

下,鱼钩入肉,全身跟着跳起。

瞬时之间,什么李逵、张飞、海龙王全都不知去向,待得惊觉是南柯一梦,却又听得砰

的一声大响,起自海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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